白先勇──《孽子》而立

【作者/孫梓評】

《孽子》出版迄今三十年,成為一頁傳奇。在它將被改編為舞台劇前夕,小說家白先勇再以作者身分細談一回文本。今年七十五歲的他,半年居台灣,半年住美國,為了避夏,過兩天就要飛走。訪問前,隨口聊起當年編《現代文學》往事,還是一臉興味盎然,儘管一頭美麗銀雪,體內彷彿還住著一個熱切的文學少年。說起話來有條不紊,好笑處便開懷大笑起來。訪問約在他住處步行可至的茶館,他一身輕便前來,且貼心地讓我們挪往較安靜的地下室,點了慣喝茶品,大夥兒也學著點那個茶。訪問後,他與編輯開心聊起崑曲,雖已宣布「封箱」,話匣一開仍餘音不捨──那是他用一輩子去愛的東西,一如寫作。

Q.寫作《孽子》前,您已完成多本精采短篇小說,彷彿做足暖身,畢其功於《孽子》一役;作為台灣同性戀文學先聲,您曾於其他作品獲得啟發,作為書寫《孽子》的養分嗎?
A.其實《現代文學》第一期,我便寫了〈月夢〉,一篇寓言式的同志小說。當時大家對這類題材可說完全是禁忌與陌生的。可見,我早就想要寫一本關於「同性戀」的小說。有一點很要緊,我想寫的,是關於同性戀的「人」。同性戀也是人,只是性傾向不同。我因為對這題目關注,持續思考,也讀很多書。那時我的結論是:同性戀不分時間空間,不分種族、宗教、階梯、文化語言等任何隔閡,是存在於人性中的事實與現實。

當年對同性戀還存在各種禁忌,宗教上除了佛教寬容些,政治上比如納粹或共產國家,同性戀都被視為神經病看待。在佛洛依德以前,同性戀被看作心理變態或精神差異,很重要的轉折是一封佛洛依德寫於1935年的信,有名美國母親,她的兒子是同性戀,想尋求治療,佛洛依德於是回信安慰那個母親:「同性戀固然沒有任何優越性,但也不是一種恥辱。它不是邪惡,不是道德的淪喪,亦不能劃歸為一種疾病。」

大概是1973年,美國精神醫學學會把同性戀從精神疾病的診斷列表中去除,那亦是很大的關鍵。直到現在,已有十四個國家承認同性戀婚姻。

不過我那時候純粹是直覺的,認為同性戀是天生俱來的,從古到今存在的。我作為一個作家,應該寫出人性、人情,儘管有些人更在乎社會變動或其他主題,對我來說,探討人性與人情,是最重要的題目,幾乎我所有小說都圍繞這兩個主題。既然同性戀是人性的一部分,把它當成病去醫治,也從沒有成功的例子,就應該寫、可以寫。

我寫《孽子》,也非狹窄地只講同性戀的人,當時的社會背景,台灣的歷史現象、架構,是另外的一大主題。兩者結合起來,才是《孽子》想表現的。

我後來算了算,清朝《品花寶鑑》後,就沒有什麼專寫同性戀的文學,如果《孽子》有什麼特別的意義,大概就是它是相隔一百多年後的第一本吧。雖然那時候並沒意識到這些,只覺得應該寫。作家最重要的,便是寫出心中的信仰。

Q.既然當時同性戀題材屬於禁忌,發表後,是否遭受各種不同聲音?
A.滿好玩的,這本書也可說是對台灣社會禁忌的一個試金石。在別的地方,也許它會引起很大爭議,但那時候的台灣,卻表現得意外寬容。開頭滿久,都是一片沉默。一句話都沒有。我在想,寫這書時,《臺北人》已經出版。大家大概沒想到,我寫完《臺北人》,迸出這樣一本書來。也許有點措手不及,或是不知道怎麼評論?畢竟當時對於同志的論述還很薄弱,西方的理論也還沒有進來,本土或中國文學的論述,也無以依附。有一、兩個寫專欄的,從「道德」上出發,表示同性戀是病態、應該去看醫生等比較膚淺的反應,其餘皆無。現在來看,大概有些原因:因為我寫這本書是滿嚴肅的,哪怕寫出來是帶點喜劇性的作品,我的寫作態度都是serious的,不輕佻。此書也非為同性戀請命,只是試圖寫一種社會現象與人性,寫這群孩子在青少年成長過程的痛苦掙扎。青少年本來就辛苦,同性戀的孩子是更加的辛苦,也包括有社會現實在裡面。因此,評論者應該也覺得它是嚴肅文學,很難全盤否定它。或許它亦有些什麼打動了人心,因此,溫暖的回應也是有的,有些人來信說這個書寫出了他們心中的感觸。後來的迴響當然就漸漸地更多了。比較奇怪的是大陸那邊對《孽子》的反應,直到今天,同性戀在大陸還是很大的禁忌,但《孽子》卻在1988年就由他們最「官方」的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一個字都沒改。後來還由其他出版社陸續出了六、七個不同版本。可見這書有廣大讀者,也沒見到什麼負面評論。連續劇一拍,就更不得了了。所以《孽子》的歷史也滿有意思的。當初實在是想不到會變成這樣。

現在,好像台北是最同志友善的城市,若回顧歷史,我想是因為同志議題是從文學裡開始的。如果從同志運動展開,勢必會遭受社會種種抵抗。但軟實力是具滲透性的,剛好九○年代,台灣幾個百萬文學大獎都頒給同志小說,華語電影又拍了許多同志故事,這對大眾都默默起著影響。

Q.您如何定義書名裡的「孽」字?您何以決定以公園暗處的青春男妓們,作為主人翁?是因為這樣,可以最有效帶出他們作為同性戀,與家國的衝突、與父輩之間微妙的眷戀與糾葛?
A.有人說我《臺北人》寫了孤臣,後面接著寫《孽子》,「孤臣孽子,其心也危!」倒也串了起來。當然這題目有它的ironic,因為是社會把他們看成「孽子」,他們不符合社會認可的價值,被家裡逐了出去;但他們也是人,因此整本書也寫他們如何重返「人子」的掙扎過程。也許失敗了,但他們心中有那種渴望:被社會、被家庭重新接受。小說最後,我安排了一場傅老爺子的葬禮,讓年輕的孩子為他扶靈,就是期望透過這個「儀式」恢復他們人子的身分。當然不一定成功,畢竟最後阿青還是回不了家──雖然他的命運是開放的。

Q.那個場景,也是小說作者對小說人物所給予的救贖嗎?
A.可能吧。當然寫的時候不會這麼想,這麼想就寫不出來了。現在回頭去看,不只是書中這些孩子,書裡的父親,因為把小孩趕走了,他們身上也帶了罪孽,唯有父子之間真的和解了,那樣的罪孽才能解除。因此那個場景不是單方面的,也可以說是替傅老爺子解除他趕走兒子、使兒子死掉,他心裡未曾癒合的傷口。

Q.《孽子》於1977年開始在《現代文學》連載,但小說裡所著墨的時空,卻鎖定於稍早的1970年,是否有特別用意?
A.其實我連載時是已經寫完了的。只是邊連載邊修改。動筆時大概即是1971、1972年。前後寫了五、六年,我寫東西很慢的。一改二改三改。寫了一半發現不對,又重寫。對我來說,這個小說滿難的。希望能表現出當時台灣的變動──以阿青為例,他的父親是一個被解職的軍人,他們可說是外省人家庭裡最低層、潦倒,背負最大悲哀的;他的母親是本省人的養女,屬於台灣的悲情,兩者相加,產生了李青這個孩子,可說是相當沉重的。現在看來,阿青這角色倒像是個台灣寓言。1970年,差不多就是他的父母親結婚,生下小孩,這小孩成長為一個青少年的時候。

Q.李青一角很有趣。全書由他開始,也藉他的第一人稱敘述將整個故事串連。他看起來參與,但其實常常很疏離。家庭的變故使他偶爾老成,但有時,也突然現出孩子氣。書裡寫他跟阿鳳一樣有一雙「痛得在跳的眼睛」,但他的靈魂,毋寧更接近龍子,因為對弟娃的移情作用,而總想照顧幼小的孩子。您如何發想、設定「李青」這角色?
A.剛剛說到的他父母的部分,是比較特殊的,此其一。其二,他高三,又是個多愁善感的孩子,從他的眼光來看世界,比較能有所感受。也希望讀者能藉由他的眼光去感受。倘若換一個人,比方說從小玉的角度,那又完全不一樣了。若是用全知觀點來寫,也不一樣,太代表作者。所以,用阿青的眼光,把時間鎖定在那一年,他又疏離又投入的人格特質,便顯得可進可出。同時,高三的孩子已具有相當的程度,所以我選他作為point of view。

龍子看到他想起阿鳳,但其實李青跟阿鳳長得很不一樣的。因此,我特別寫那一雙眼睛。大概《孽子》裡所有孩子的眼睛,都有一種哀傷在裡頭:一種被棄的哀傷。

Q.因此,李青可說是龍子與阿鳳的綜合體嗎?
A.李青的感情世界,我自己覺得比較動人的地方,其實是他對他弟弟的感情。弟娃對他而言,不光是弟弟,也是一種innocence的代表。李青感覺自己「墮入紅塵」,因此對童年時的天真、純真,特別想要去保護。全書最後那個scene,在大年夜,他想帶著無家可歸的少年羅平回家。我想,那就是阿青最重要的一個感情世界。這世界大概跟龍鳳血戀是不太一樣的。阿青的靈與肉可分為兩方面,他的靈,追尋著弟娃或弟娃的變形。

我的觀察:同性戀的感情構成,常是家庭的延伸,或許是父子,或許是兄弟,年紀大些的與年紀輕些的相互倚賴,或如女同志關係中,亦有些近似母女。年紀相近者,則有手足之感,女同志就像手帕交。這樣說,彷彿人逃不了「家庭」,其實異性戀也一樣,有人常在感情裡扮演母親或父親。

Q.被逐出家門的李青,最終沒能與父親和解。王夔龍沒有,傅衛也沒有。若此刻讓您重寫《孽子》,李青與他的老父,會有一個較甜的結局嗎?
A.很難啊。別說是因為同性戀的關係,就算是異性戀,中國父子間的問題也從沒解決過!母子或父女和解的比例較高,但母女成仇也不得了!那種愛恨交集是很複雜的。《孽子》翻譯成很多語言:日文、英文、法文、義大利文、荷蘭文、德文,雖然西方社會制度不同,但他們都有共鳴──他們也有一大堆被趕走的孩子,直到今天都一樣。人類的情感總是矛盾重重的,我想要是這些矛盾都能解決,大概也沒有文學了。

Q.《孽子》裡有許多飲食場面。男孩們都有活潑旺盛的食慾,相對地,除了龍子與阿鳳的傳奇,或傅衛與充員兵,卻很少看見他們的性慾(雖然有大量性交易),或愛慾。李青毋寧眷戀著死去的弟弟,小玉狂熱尋找著不存在的父親,吳敏愛上一間舒適的浴室,老鼠的安全感來自他的百寶箱──是因為在貧窮的年代,物慾與溫飽凌駕於性慾之上?或是您有意的修剪?
A.這些男孩子身體上的慾望,我想這本書不需要寫。我從來都沒有避諱。但如果細寫出肉體上的事,就成了另外一本書了。像龍鳳血戀,也可以寫他們做愛做到翻過去,但不需要,重點是他們之間強烈的情感,當愛情到了那種地步,我想已經超出肉體了吧。舉個例,像艾蜜莉.白朗特(Emily Bronte)的《咆哮山莊》,Catherine和Heathcliff的生死戀,沒有講什麼肉體的事,卻可能是我看英國文學裡最passionate的一段愛情。又好比中國最了不得的一本小說是《金瓶梅》,把肉體的現實寫得那麼淋漓盡致,那麼不留情,那個小說需要如此。我當然也可以寫一個同性戀者,他肉體的放蕩有多麼厲害,但那是另一本小說了。

至於書中的男孩們何以這樣拚命吃東西,那大概即是一種情感的缺乏,尤其當家庭的愛失去之後,生理上便有了這樣的轉移。

另方面來說,這小說有一個很大的主題,即它是一本「尋父記」。小玉在找他的爸爸,甚至跑到日本去找,那些人看似他的恩客或sugar daddy,但小玉也從他們身上找到一種父親的照顧。吳敏也是如此,他自己的父親在牢裡,是不稱職的爸爸,張先生至少給了他一個家。亦即,家的渴望對他們來說,是更重要的。像李青也是家庭破碎,他唯一的寄託是他的弟弟。所以,他們都把自己對於家的渴望,移轉為如何在同性戀的世界裡,重建一個家庭:沒有血緣的父子、兄弟。

好像是張小虹曾經說,我這個書是一個「酷兒家庭」,也有道理的。同性戀的世界,戀人組成另類的「家」,所以同性戀才拚命爭取婚姻合法、能擁有自己的孩子,這應也是緣於對家的基本渴望,亦是同志運動最大的動力。

Q.學者紀大偉說:「『到底是在寫青春美,還是在寫同性戀?』這種曖昧的態度是白先勇作品中的主要特色之一。」又或者,《孽子》既要寫青春崇拜,又要藉著這些年長男人們,側寫青春的不可恃?
A.兩者都有。不光是同性戀,異性戀對於青春也是狂戀、崇拜的吧。像有些步入中年的男子,對少女的情愫,也是一樣的。人類對青春啊,美啊,天真啊,都難以例外。托瑪斯.曼的《威尼斯之死》,就是這類主題的經典之作。青春當然美囉,但應該是指更形而上的部分。畢竟年輕不一定美,也有很多年輕人很討人厭……另方面,如此迷戀逝去的青春,大概也牽涉到佛家的一些道理,比方:人生無常。

Q.《孽子》在書寫同性戀的黑夜世界與父子情感的拉鋸之外,許多篇幅流溢對社會底層人物的哀憫。但舞台劇的種種限制,勢必無法全數轉譯長篇小說中的種種細節。如果由您親自操刀編劇,書中哪一場景是您會特別重視處理的?
A.因為我寫了《臺北人》,有些人認定我就只關注「上層社會」。還有人說我一定不可能寫三重(《孽子》裡的小玉就住三重)。其實我憲兵訓練時在三重住過,還跑去看那裡的大腿舞!按理說,小說家應該是無所不能的。並且,作為一個作家,各種階層的人我都感興趣,最終的結論是:人的問題都一樣,且家家有本難念的經。

《孽子》重要的場景有好幾個:阿青去探望他媽媽的戲,還有龍子跟傅老爺子談心的那一段也是要緊的。《孽子》電視劇裡,王玨演得真好,讓我意外的是,庹宗華也演得好,他的型其實跟龍子不像的。另外就是龍鳳之間的戲也很重要。

Q.若不論任何實際限制,您也演出其中一角的話,哪一個角色會是您最感興趣的?
A.我年紀大了,我演傅老爺子吧!(白老師大笑起來。我們不死心追問:別管年紀呢?)若不考慮年紀,我滿偏心龍子這個角色,我喜歡他對愛情那種苦苦追尋,一往情深。

Q.曹瑞原導演表示,關於將改編的《孽子》舞台劇,「白老師是掌舵者,我游移了,他就把我抓回來。」您除了原著作者身分之外,還將參與哪些部分?
A.我因為受了教訓,這一次我只給意見。反正大家改編小說都是二度創作,要忠於原著是不可能的。那也應該,因為舞台劇語言跟小說語言是兩回事。這個戲滿多藝術家參加,也鄭重其事地做。因為它上了兩廳院,又是2014年TIFA的開幕。曹導的擔子滿重的,畢竟他拍電視劇那麼成功。當然他對《孽子》的認知是很透了。選角和歌曲都由他們弄,會有很好聽的歌喔。因為加入了歌舞,該唱就唱,該跳就跳,該演戲就演戲,我想是滿自由的,會有一種開放的形式出來。

Q.可以透露下一個寫作計畫嗎?
A.你慢慢等吧!我不會放棄的。前一陣子忙著寫《父親與民國》,也弄崑曲弄得……但封箱了,封箱了!最重要的還是我的志業:寫作。

◎受訪作家簡介

白先勇

廣西桂林人,台大外文系畢業,後赴美到愛荷華大學作家工作室研究創作,獲碩士學位後任教於加州大學。曾創辦《現代文學》雜誌,著有短篇小說集《寂寞的十七歲》、《臺北人》、《紐約客》,長篇小說《孽子》,散文集《驀然回首》、《明星咖啡館》、《第六隻手指》、《樹猶如此》,舞台劇劇本《遊園驚夢》、電影劇本《金大班的最後一夜》、《玉卿嫂》、《孤戀花》、《最後的貴族》等。兩岸均已出版《白先勇作品集》。近年致力撰寫父親白崇禧的傳記,2012年出版《父親與民國:白崇禧將軍身影集》,即為資料豐碩的圖文傳記。白先勇吸收西洋現代文學寫作技巧,融入到中國傳統表現方式之中,描寫新舊交替時代人物的故事與生活,富歷史興衰與人世滄桑感。

◎本文作者簡介

孫梓評

1976年生。東華大學創作與英語文學研究所畢業。現任文字編輯。著有散文集《除以一》;長短篇小說《男身》、《女館》;詩集《你不在那兒》、《善遞饅頭》等多種。

【完整內容請見《聯合文學》七月號345期;訂閱聯合文學電子版

 

編輯室報告/當他醒來的時候 恐龍還在那裡

【作者/王聰威】

大學時代念的是哲學系,當時念這類跟職業技能無關的科系的朋友,都會想念個輔系或雙學位以保障未來出路,剛念大一的我也不例外,而且也算是給大人們一個交代,於是我就先去修了好幾個學分的法律系課程。不用說,以前修過的那些民法總則、刑法總則、憲法概論什麼的,如今一概已經歸還天庭,反正我當時也學得很糟就是了,腦子完全不行。

不過最近反核行動轉趨熱烈之際,我倒想起從憲法課堂上聽來的一點內容。如果沒記錯,然後請讓我用白話文來說,憲法老師的意思大概是這樣:立法院負責立法,會訂定各式各樣的法律,絕大部分的法律公布實施之後,萬一發現出差錯了,都可以再透過立法的方式來修改或廢除,時間或長或短但總是可以解決這個法律帶來的問題。只有極少數的例外不行,比方說立法建核電廠就是一種,這種法律訂定了一旦公布實施,就不可能挽回,在我們可見的未來裡,同樣發現出了差錯,立委諸公趕忙再立法把核電廠給廢了也沒用,因為核廢料的放射性會傷害人體和自然環境,要千年萬年才會衰變消失,而且目前又沒有最終處置的好方法,勢必持續遺留給子孫巨大的威脅,也就是說這是一項「無可逆轉」的法律,如果用文學性的說法來說,這情形就像是瓜地馬拉小說家Augusto Monterroso著名的極短篇:「當他醒來的時候,恐龍還在那裡。」

那麼可想而知,要訂定類似「無可逆轉」的法律一定要比其他法律更慎重1,000倍也不為過吧,我所學有限,有關法律的事情僅知於此,接下來該怎麼做我也不知道,但是如您所知,如今「無可逆轉」的法律跟恐龍一樣還是在那裡,而台灣都已經蓋到核四廠了,人造災難的因子早就深深地埋入台灣這塊土地、飄浮在空氣、滲透到水、花朵、身體裡了,我們所面臨的事情變得很簡單:「我們遲早會被自己毀滅,只是時間長短和規模大小的問題而已。」再悲觀一點想,我們甚至已經失去了談論反核與擁核的權利了,只剩下如何向孩子們道歉,和救救他們的義務而已。

今年我去參加了最多人的那一場反核大遊行,說起來不好意思,我只在大學時代參加過一次政治性質的大遊行,或許是因為我從最底層的地方,就不相信任何政府會抱持著善意去傾聽一般人的意見。(若有,也只是個別公務員的好心腸而已)

走到半路休息的時候,導演朋友遞來一把白傘,說希望文藝界的同伴們能簽名表示支持反核,我跟一群作家朋友都簽了,別人怎麼樣我不清楚,我只懂得一般的反核、擁核觀點,再經過常識性的思考後,便決定採取了這一邊的立場,您不一定同意,但難道您對靠民主制度投票、政黨政治、專業官僚也沒辦法解決的公共事務不會感到絕望嗎?

朋友們帶了年幼的孩子來一起遊行,孩子當然什麼也不懂,只是跟著爸媽來湊熱鬧,等一下要一起去吃冰,我一邊戒慎恐懼地幫忙推嬰兒車,一邊覺得抱歉:「我們做壞掉的事情得依賴你們來承受和收拾了,真的很遺憾,我們為你們留下了一個無可逆轉的前災難世界。」

◎本文作者簡介

王聰威

小說家、現任聯合文學總編輯。1972年生,台大哲學系、台大藝術史研究所。曾任台灣明報周刊副總編輯、marie claire執行副總編輯、FHM副總編輯。曾獲巫永福文學獎、中時開卷好書獎、台北國際書展大獎決選、金鼎獎入圍、台灣文學獎金典獎入圍、宗教文學獎、台灣文學獎、打狗文學獎、棒球小說獎等。著有《作家日常》、《師身》、《戀人曾經飛過》、《濱線女兒──哈瑪星思戀起》、《複島》、《稍縱即逝的印象》、《中山北路行七擺》、《台北不在場證明事件簿》等。

【完整內容請見《聯合文學》七月號345期;訂閱聯合文學電子版

 

懷舊時光裡的歡樂溯源—阿爾馮斯馬戲團與《伐木樂園》

《伐木樂園》中大玩斧頭拋擲。(2013臺北藝術節/提供)
【文字/周伶芝】

年輕需要多一點的冒險和想像,還有,調皮與念舊的心。來自加拿大的阿爾馮斯馬戲團(Cirque Alfonse)就是兩者兼具的年輕團體,在幾個世界知名的加拿大當代馬戲團體之中,以濃厚的地方色彩,帶來立基於傳統的新意,成為近年的新興生力軍。

新馬戲為了突破舊式僵化的規範,多在技巧和表演程式上求新求變,最常見的便是以某一兩種專門雜技作為主幹,深入探究它的變化可能,以及詩意的聯結與實驗,從中創造馬戲的新文本和雜技的指涉。延續魁北克的馬戲傳統,阿爾馮斯馬戲團試圖用雜技保存一種美好的生活價值,台上的雜耍與平衡特技引領著觀眾,擺盪在昔日的舊時光和今日的年輕創新之間。

家族馬戲團 創作家鄉味的表演傳奇

劇團的組成亦帶有濃濃的馬戲故事意味。團中的老爸爸亞蘭.卡哈賓尼耶(Alain Carabinier)生於瑞士,早年喜好旅行、四處遊歷,最後定居於加拿大的北方小鎮聖-阿爾馮斯-侯德里戈(Saint-Alphonse-Rodriguez),在這裡開始他的小丑演出。他的一雙兒女從小就跟著他在舞台上跳舞、雜耍,奠定了未來的家族創作。兒子安東‧卡哈賓尼耶.雷賓(Antoine Carabinier-Lepine)自蒙特婁國立馬戲學校畢業後,便與許多大劇團合作,甚至遠到北歐演出與教學。馬戲傳統精神裡的流浪和家族力量,同時在身上發酵;安東希望能用馬戲創作講述自己出生地的故事,於是回到家鄉、取其地名組團,找了爸爸和妹妹茱莉,也邀請馬戲學校畢業的雜技好朋友與音樂家,一起加入共同創作。

二○○五年時,魁北克文藝委員會(CALQ)給予的創作補助,讓他們可以實踐這個心願,而在○六年推出阿爾馮斯馬戲團的第一齣作品《黃昏時分》La Brunante,劇名的原文還特別選用加拿大地區慣用的法語,以彰顯其地方獨特性。這齣作品是獻給當時六十歲的父親,當地元素融合吉普賽音樂,用一段段雜技串起一個今日已少見的流浪馬戲家族故事,是個溫馨又具異國風情的懷舊小品。

團員們在《黃昏時分》的巡迴結束後,依然保持著馬戲人流浪復又聚首的生活方式,各奔東西和不同團隊合作、吸取養分,再重新合體,二○一○年阿爾馮斯推出第二齣創作《伐木樂園》Timber!,也就是今年受邀於臺北藝術節演出的作品。秉持創團的精神,這齣作品延續第一齣的簡單質樸,在傳統之上以當代觀點展現魁北克根源的探尋,因此回歸家鄉的林業特色,從雜技裡聆聽一段北美洲的屯墾傳奇。

木屋穀倉中 玩出伐木人的熱鬧生活

《伐木樂園》的劇名原文“Timber!”,是魁北克伐木場上常聽到的喊叫聲;當一棵樹被砍斷、正要倒下時,就會聽到伐木工高喊“tiiiiiiiimmmber~”的聲音響徹雲霄。阿爾馮斯馬戲團從劇名就帶觀眾開始進入加拿大的森林裡,而舞台設計的場景,正是一間隱入林中的伐木家族的木屋。台上的木頭全是來自劇團家鄉的原生產地,散發松木香氣,讓嗅覺作為旅行的前導。開場時,每個人各站在一塊立起的圓木段上合唱魁北克民謠,好比一幅家族群像,歌詞傳頌的正是北美伐木場的故事。對加拿大觀眾來說耳熟能詳的旋律,立刻喚起對祖父輩和土地的回憶。

《伐木樂園》融合魁北克的民俗音樂和民間林業的生動元素,既調皮又抒情地呈現出身分認同的溯源之旅。整齣創作就在農場的大榖倉裡排練發展,手上雜耍的道具或樂器便也隨手就地取材;為了完整呈現伐木場的風貌,舞台上不見一般慣有的馬戲裝置器材,而是從林業用具或木屋家具轉化而來的奇特裝置,大部分的時間也都直接使用一截截的圓木段,製造出雜技的原木遊樂場。

場上表演一開始便不曾停歇,就像小酒館裡喧鬧沸騰的氣氛,粗俗卻充滿活力;準備料理,就會演變成一場廚房鬧劇,下半身跳舞、上半身就要甩斧頭。身為伐木工人,腳下走的當然不是鋼索,而是接二連三滾來的圓木段,在緩緩行走的悠靜中,彷彿可以感受到林間的微風,下一刻又馬上變成手足間的玩耍嬉鬧。既然伐木工作很辛苦且危險,除了拋擲真的斧頭,演員們也不忘長長的鋸木鋼鋸,可以用人力彎成半圓讓其他人又鑽又跳,或是兩手拿著旋轉、變成人體木鋸風扇。三個人在圓木上疊羅漢,他們的身體好像是那些來自森林裡的樹幹。

古法煉製 創造懷舊中的歡樂時刻

雖有不少雜耍和故事寓意間的轉化,《伐木樂園》的結構,基本上仍遵循傳統馬戲安排節目的邏輯:一段驚險的特技緊接一段戲謔的遊戲,中間輪流穿插輕鬆的歌舞緩解情緒,也為下一段將來的高潮做準備。從中可以理解阿爾馮斯的企圖,以古法煉製馬戲與觀眾之間的聯結,沒有深奧的大道理,讓大人小孩可以共度情緒與感官起伏跌宕的歡樂時刻,也在懷舊中重新體驗人與自然的和諧相處。就如同六十好幾仍在舞台上活力四射的老爸爸,專門負責劇中的小丑橋段,滑稽逗趣的表演和未泯的童心,創造許多輕盈的時刻,代表家庭的傳承價值,也傳達生活的純真美好。

臺北藝術節《伐木樂園》

8/23~24 19:30

8/25 14:30

INFO 02-25289580轉192

【完整內容請見《PAR表演藝術雜誌》2013年7月號;訂閱PAR表演藝術電子版

 

遺忘,比死亡可怕?—庫倫卡劇團《安德魯與多莉妮》

【文字/廖俊逞】
劇中的老夫妻展開一段回憶之旅,重新找回愛情的溫度,期待愛如往昔。(Gonzalo Jerez El Selenita/攝;2013臺北藝術節/提供)

「妳八十二歲了,身高縮了六公分,體重只剩下四十五公斤,但妳依然美麗、優雅、令人心動。我們一起生活了五十八年,可我比以前更愛妳。我再次感到空虛咬嚙著我空洞的心,唯有你緊緊貼著我,才能將它填滿……」二○○六年,法國存在主義哲學家安德魯.高茲(Andre Gorz)為結髮超過一甲子,被診斷患有退化性疾病的妻子多莉妮(Dorine)寫下《最後一封情書》,見證兩人相識、相知和相守的愛情。隔年,高茲在自家門口留下一張紙條:「不要進門,請通知警方。」之後兩人雙雙服毒自殺。這則令人震驚又動容的愛情故事震撼歐洲社會,當時的法國總統薩柯吉(Nicolas Sarkozy)還帶領群眾進行了公開悼念。

為了愛 找回消逝的記憶

西班牙庫倫卡劇團(Kulunka Teatro)的《安德魯與多莉妮》,取材於《最後一封情書》,書中這段情話,成為導演伊納基.里卡特(Inaki Rikarte)創作發想的起源,然而演出並沒有直接援用原著文字,甚至一句台詞都沒有,只透過面具和演員的身體姿態來表現。里卡特表示,全劇與高茲的情話無關,甚至與真實的故事漸行漸遠,僅保留故事原型,娓娓道出丈夫站在即將失去妻子的邊緣,重新發現他的妻子的歷程。

《安德魯與多莉妮》講述老年夫妻之間的愛情,以及疾病如何改變愛人之間的關係。場景是一個狹小的房間,空氣中迴盪著打字機與大提琴的聲音,安德魯與多莉妮這一對老夫妻,如同多數的伴侶,瑣碎平淡的生活,使得他們不再那麼重視彼此。在過去,那些喚醒彼此的熱情的事物,如今卻變得無關緊要,甚至導致兩人爭吵。

然而,突如其來的阿茲海默症,為兩人關係開啟全新契機。面對多莉妮日漸泛白的腦中記憶,安德魯想留住舊日回憶的強烈渴望,在心中漸漸萌發,唯一想到的方法就是寫作。只有記住彼此的過去,記住彼此有多麼相愛,他們才能繼續相愛。面對日漸模糊的回憶與身分,他們展開一段回憶之旅,重新找回愛情的溫度,期待愛如往昔。隨著男主角重新發現兩人的愛情充滿了熱情與趣味,故事也有了起承轉合。

面具不是限制 是表演的超越

庫倫卡劇團的團名源自西班牙東北部的巴斯克語,意指「母親抱著嬰兒,搖來搖去」。他們的創作往往突破語言限制,尋找人類共通的表達方式。在《安德魯與多莉妮》中,這種超越語言的方式是面具。演員戴上比正常人臉誇大一倍的面具,面具嘴巴是封住的,演員即便想開口也說不了話。導演里卡特說,面具不是一種限制,而是超越,擺脫了人們非要說點什麼的迷思。誇大的人臉製造了一種疏離感,卻更深入地連接了觀眾的情緒,面具啟動了觀眾的想像力,投射他們的個人經驗。

舞台上只有三位演員,卻創造出超過十四個角色。演員藉著精準的肢體與完整的角色設定,即使沒有任何對白,卻不會讓人感到死寂無聲或是平淡乏味。在幽默的基調中,時而激發歡笑、令觀者會心,時而情感飽滿、讓人潸然淚下。輪廓分明,表情豐富、栩栩如生的面具,不只是角色的符號象徵,也不只是語言的替代工具,它就像一座橋梁、一扇大門,連接另一個充滿一切可能性的世界,在那裡,詩意盎然。

「我必須把我們的愛情故事拼湊起來。正是這段感情,讓我們才得以成為自己,得以繼續苟延殘喘,得以為彼此而活。」高茲在《最後一封情書》如此寫道。或許,死亡,並不是消失,遺忘,才是真正的失去。無論美好或痛苦,記憶像拼圖,拼湊出如今的自我,阿茲海默症卻剝奪了人們對記憶的選擇權。當熟悉摯愛變得陌生,該如何面對;沒了回憶,該怎麼想念。其實,真愛沒有離去,只是迷失在回憶的旅途上。庫倫卡劇團的《安德魯與多莉妮》將讓人重新感受純粹、美好、生死與共,超越世俗賞味期限的愛情。

臺北藝術節《安德魯與多莉妮》

8/16~17 19:30

8/18 14:30

臺北市中山堂中正廳

INFO 02-25289580轉192

自殺,不能解決難題;求助,才是最好的路。求救請打1995 ( 要救救我 )

【完整內容請見《PAR表演藝術雜誌》2013年7月號;訂閱PAR表演藝術電子版

 

郭維國 生存與欲望的永恆辯證(上)

【文/郭怡孜】

人生於世,無論經歷過怎麼樣的轟轟烈烈,追求如何眩目的功成名就,企求的不過就是富貴如意、長命百歲。近4年不曾舉辦個展的郭維國,6月在大未來林舍畫廊展出新作。一部分作品是從2009年個展後,沒有在個展中展出以自我形象裝扮的「自畫像」作品;一部分是以漢民族的吉祥圖案、話語作為主題內容的新作。正好分別呼應了此次展覽名稱「慾圖.吉祥」。

甫跨過人生半百的門檻,郭維國已然在當代藝壇占有一席之地,他在創作的修煉場中耕耘不倦,嚴密布局,扮演一齣齣寓意重重的黑色喜劇。這些獨腳戲有著細緻華麗的表象,看似甜膩,卻帶著尖刺,時而戲謔、時而陰鬱、時而殘暴,在你縱身遊歷於畫中幻境的同時,不期然地奇襲而出,就像是應該要美好光明的人生路上,那些迴避不了的世間缺憾。回溯郭維國的創作歷程,從1990年代對外在社會變遷的直接回應,1998年開始大量以「自我形象」扮裝入畫,以至於挪用華人傳統象徵圖案作為主題的近作,不同的風格演變之間,隱然埋藏著一道關於生死與欲求的辯證,成為貫穿郭維國創作生涯的永恆命題與宿命。

郭維國畫風成熟後的作品,有許多元素可追溯至藝術家於文化大學求學時期的早期作品《冥想》(油彩、畫布.112×162 cm.1983)
早在文化大學求學時期,1983年的《冥想》一作,就已經出現糾結綑綁的繩索、破碎不完整的物件、帶有女性化色彩的蝴蝶結、以及矯飾的布局,當時的郭維國或許對於自己在題材的選擇上沒有太明確的解讀,卻已經為日後發展而出的鮮明個人語彙,奠下了基礎。1984年即將畢業的那一年,郭維國的父親罹癌驟逝,世間的無常成為終身伴隨他的陰影。也是那一年,郭維國從畫冊上看到培根(Francis Bacon)的作品而深受撼動,從此他堅信,創作必須要先能感動自己,而藝術的價值,在於傳達創作者的感觸與體悟。「但我的感受並不是很美好的,」臉上總是掛著笑容的郭維國這麼說:「人生本來就不完整、不圓滿,這是無法抵抗的終極宿命。無論我們如何勤奮擦抹,維持整潔,總會有不知打哪兒來的水漬,以一種難以掌握的流動性姿態,破壞一室的乾爽。然而,正是這些破碎的、柔軟的、濕潤的、不可預測的惱人缺憾,為生命帶來無論是好是壞的無限可能與開放性。」

走過解嚴 尋找心方向

大學畢業後有一段時間,郭維國從事繪製建築外觀圖的工作,還為此成立了設計公司。及至1992年夏季,某日吳天章和陸先銘夜訪深談,對郭維國多所激勵,遂而促使郭維國立即結束公司營運而全心投入創作。當時台灣剛經歷了1987年解嚴之後政治氛圍與社會體制的劇烈改變,郭維國與當時許多藝術家一樣,積極透過藝術創作,對政治和體制作出回應與論述,最具代表性的是一系列以台灣島為主題的作品,企圖透過象徵性的圖像,論述島嶼居民的存在與處境。同時郭維國也發展出個人的繪畫語彙,例以女性性徵構成的花朵、剛硬的矩形結構、以及壯似海中生物的條狀蠕動形體,它們互相禁錮與脫逃,暗喻了尋求出口的騷動,表現手法透露出早先繪製建築外觀圖的理性風格,同樣引起郭維國注意的,是台灣開放有線電視後各式訊息自由流通所帶來的影響,因而發展出一系列以日本卡漫、流行文化、有著風情萬種「艷俗」氣息的圖像為題材,運用分割、並置與拼貼的「類普普」表現手法。1996年,郭維國集結專職創作後的代表作品,在台北市立美術館發表了「夜欲風景」個展,卻在展出後陷入對自身創作方向的深刻反省,他感到當時的創作模式「好像沒有貼近到自己」,急欲掙脫卻不知何去何從,因而進入了創作的停滯期。

自 畫 像

挖掘內在 自我的多重演繹

1997年的《自畫像》標示了郭維國創作生涯中的重要轉折點。
郭維國對生命、對創作的思索,一直環繞著自我的存在狀態,正當他苦思新的創作方向,某日偶然在路邊一面被丟棄的鏡子中,看見一閃而過的自己,被那既熟悉又陌生的鏡中人深深吸引,他轉身拾起鏡子,回到工作室畫下了《自畫像》(1997)一作。郭維國在《自畫像》中,重返古典繪畫的傳統,採取寫實手法,完成一幅構圖平穩的典型藝術家自畫像,具有濃厚的自我觀照氣息。《自畫像》標示了郭維國將創作的論述對象由外在社會現況轉為自身反照的轉折點,從而發展出一系列以自己為畫中主角的創作,例如在《我在空中飛呀!飛!》裡,他將自己的頭像畫在奔馳於夜空中的紫紅豬身上。儘管《自畫像》依然透露著些許生澀,藝術家那蒼白的臉色、抑鬱的神情,從綠色天空與紫色毛衣之間流洩而出的陰鬱氣氛,都在日後的自畫像系列中衍生、擴張,形塑出藝術家獨特的矯情敘事風格。

至此郭維國開始以「自我形象」入畫,他裸露著稱不上健美的身體,創造了各種充滿隱喻的道具與配角,在幽暗光影中演繹一幕幕中年男子的內心幻想與慾望的糾葛。這系列畫作進一步打開了郭維國在當代藝術圈的知名度,也讓個性並不外向的他,成為外貌最為大家所熟悉的藝術家之一。透過自我形象的破壞與再造,郭維國不斷向內在挖掘剖析,再轉化為對外的扮裝表述,同時映射出這個繽紛多樣時代裡的不安與焦慮。在華麗與欲望中提煉而出的人生黑暗面,成為這系列創作裡最強烈的特質,再怎麼說,被一位半裸的中年大叔如此觀看著,著實不是一種甜美的經驗。畫中的他總是直視觀者,時而挑逗、時而張揚、時而憂鬱、時而曖昧,在如糖衣般眩目的場景之中,揭露死亡與脆弱、述說慾望與糾纏。

隨著時間的推移,這系列獨角戲在結構上愈見複雜龐大,而畫中郭維國演繹的情結,也從個人自身的家族經歷與內心糾結,逐漸轉移到更為普世的生存對話,某些題材甚至在沒有預先設計好的情況之下,衍生出接續的敘事續集。而畫中大量引用的象徵性圖像,一開始有採擷自西方文化,例如天使、噴泉、玫瑰、遊樂場中的粉紅豬、芭比娃娃、童話裡的愛麗絲、傑克與魔豆等……,亦不乏挪用西方藝術史上的經典形象,例如普桑(Nicolas Poussin)的《阿卡迪亞的牧人》(Et in Arcadia ego)、卡拉瓦喬(Caravaggio) 的《施洗者聖約翰》(St. John the Baptist)、游擊女孩(Guerrilla Girls)版本的馬奈(Edouard Manet)《草地上的午餐》(Le dejeuner sur l'herbe),皆為郭維國提供了經典再詮釋的題材。

約莫2005年開始,來自漢族文化的象徵圖像逐漸進入郭維國的繪畫場景,援引的典故,也開始披上東方色彩,完成於2005年的《黃絲袍》即為明顯的例子。此作的主題讓人不難聯想到「黃袍加身」的榮華富貴,只不過畫中藝術家所披的,是一件向友人借來的浴袍。郭維國回憶當初創作《黃絲袍》的心情:「因為我們家的男人都很短壽,我爸爸56歲過世,叔伯也有四十幾歲就去世的,只有二伯父比較長壽。自從父親壯年過世後,我內心一直有著生命終極的焦慮陰霾,《黃絲袍》是希望自己能在中年過後「慾圖吉祥」的生命總結祈望。」於是,畫面中隱密著華人傳統文化裡象徵長壽與福氣的物件,如松樹、太湖石和仙桃等;一旁破碎的瓷瓶,既有「歲歲平安」的寓意,也象徵著藝術家年長的母親,而身披黃袍的藝術家,則滿意適足地安坐在太師椅裡,睥睨著觀者。

※延伸閱讀:

郭維國 生存與欲望的永恆辯證(下)

【《典藏投資》2013年6月號;訂閱典藏投資電子版

 

郭維國 生存與欲望的永恆辯證(下)

【文/郭怡孜】

慾 圖 . 吉 祥

現實百態 難以迴避的人生命題

對於郭維國而言,創作往往需要嚴謹而漫長的思索,2005年在《黃絲袍》埋下漢民族文化中吉祥典故的伏筆。2009年名為「漂浪青春夢」個展結束後,這近四年來,郭維國大量閱讀與吉祥圖案、話語有關的書籍,以及重新閱覽北宋以來花鳥走獸的經典畫作,並改以毛筆作為畫草圖的畫具,也養成寫日記練硬筆字並在日記中「塗鴉」畫草圖的習慣。兩年前開始嘗試以小件油畫畫「半正式」的作品,也開始有新的系列作品逐漸完成,使得今年6月集結發表的新系列「慾圖.吉祥」,有了不同於以往的新面貌。新作中,藝術家的自畫像明顯退位,或是隱藏在更繁複的偽裝之下,或是偏離畫面中央主位,在某些作品中,則完全看不到藝術家本人,取而代之的,是在華人傳統文化裡,具有吉祥寓意的動物、花卉與擺件所構成的象徵性場景。而近作個展即將登場的同時,郭維國仍然不停地構思接下來的新作,他說:「可能更形而上,更純粹,但我也不知道會怎麼轉變,那不是藝術家能掌握操控的,因為這樣所以藝術創作更像一場永無止盡的冒險劇場。」

當初開始畫自畫像,是出於對自身的一份興趣與陌生感,畫了這麼多年,郭維國現在了解自己了嗎?心靈療癒止痛了嗎?「感覺還是一樣陌生,惶恐焦慮」他說:「那是個謎,我覺得不可能看得清楚、講明白的,也正因為這樣創作的動力與靈感,才能不時地在腦中蘊釀浮現,蠻好的!」事實是,郭維國對自我的剖析,並沒有隨著身影逸出於畫面之外而結束,正如他所說的:「我只是把自己的形象掩蓋起來而己,其實還是隱密在作品的某個角落與物件之中伺機而動……」。

這系列有著美好寓意的新作之中,空氣裡不再飄散著那麼濃厚的詭異氛圍,萬物滋生,草木繁榮。依舊不變的是,藝術家延續著他對生存狀態的辯證,戲弄這些符號原本的寓意,讓死亡、破壞、殘暴與血腥,伴隨著吉祥圓滿的美好承諾。例如《慾圖吉祥—四君子竹》一作中,十隻麻雀錯落於代表著君子虛心有節、風骨凌雲的竹子之間,細看牠們的狀態,有些表現了友情、照顧、性愛,卻也有困惑與殘殺。在一派春光明媚之中,討喜可愛的動物上演現實百態劇碼,更突顯了當中不可迴避的殘酷。

郭維國在創作的修煉場中耕耘不倦,嚴密布局,搬演一齣齣寓意重重的黑色人生喜劇。
對於郭維國而言,與其徒勞逃避人生的黑暗面,不如接受不完美的存在,他並不想要在他創作的幻景世界裡,排除掉令人不快的元素,正如他所說的:「馬上封侯的背面,有多少人被你踩在底下?所有的風光,其實背後都有另一方面的代價。」郭維國筆下的歷歷幻影,其實是再現實不過的人生寫照。而談到藉由生物物種和其他物件而埋藏在畫中的政治性指涉,例如《報喜圖》中,台灣雲豹與爪下的喜鵲和珠寶,郭維國笑著說:「這是本性難改,我對社會、政治議題一向是很有看法的。」而社會與政治,不也是生活在這個時代當中,難以迴避的另一道命題?

※延伸閱讀:
郭維國 生存與欲望的永恆辯證(上)

【《典藏投資》2013年6月號;訂閱典藏投資電子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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