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水竹圍工作室 國境之外的藝術夢工廠

【文/黃佩蔚】

從台北車站算起,35分鐘捷運站車程,出竹圍站2號出口看到雜貨店右轉直走, 8.5分鐘後,如果還沒有看到大門,會以為自己走錯路;若是騎車或開車,則容易錯過該轉彎的民權路口,不小心直奔淡水或台北。想要仰賴科技查google map,它會把你帶到紅樹林站,繼續讓你走錯路。到底在哪裡?大概是所有人對竹圍工作室的疑問。

蕭麗虹策展「藝術家的心靈行動

這個非官方營運組織,在2002至2006年暫停開放前,只有兩連棟,行事低調沒開放,不是認識或透過介紹,不知道能來,一開始也只是把鑰匙交給藝術家,生活創作一切自己來,連退房都自助。經年累月,很多東西也就這麼留了下來,堆疊了當今的樣貌,到這參訪的介紹一開始通常都是說,這是隨時都會踢到藝術品的夢工廠,一進門踩的地是巫義堅的作品《文件廣場》,屋頂上是王德瑜的一排候診室椅,書房放鑰匙的瓷盤是袁廣鳴《盤中魚》用的那個,後花園有美國藝術家亞當・艾福肯(Adam Avikainen)留下來的2012台北雙年展展品,不小心在梅樹下踢到的是莊普的石頭。直到2006年重新對外開放,才是現在的四連棟樣。

2009年開始,獲文建會(現文化部)國際藝術村營運補助,正式接受國內外藝術家申請駐村,才逐漸為眾所知,包括亞洲藝術網絡、亞洲區評審委員Arts Network Asia(ANA)、全球藝術村協會 Res Artis、亞洲藝動網絡Intra Asia Network、世界文化論壇World Culture Forum,還有美國Trans Cultural Exchange,會員名單裡都有竹圍的名字,只是台灣人自己還不怎麼知道,2001開始的台北國際藝術村,之後的寶藏巖國際藝術村,都要叫聲前輩的。

2010年吳耿禎首展三部曲

竹圍工作室始終定義自己是一個屬於創作、生產的工廠,不是展示的SHOW ROOM,所以外表看起來總被認為氛圍有餘、當代不足,雖說是園裡有一半的東西是藝術家留下的,但另一半卻是二手來的,加上積極成為零炭計劃實踐者,園區裡鮮少看到太豪華太耗費能源的設備。大概就是這樣不怕搞砸、不擔心弄壞的原因,只要不把房子燒了,800多坪大的地方,做什麼都行。建立這個基地的藝術總監蕭麗虹不是土生土長的台灣人,卻是能在台灣藝術文創重要政策制定上,終究能使上一些力的舵手之一。竹圍工作室不是每年帶隊出國爭光的台灣天團,可每年送出去接進來的5大洲藝術家,應該也可以組上幾個全球系夢幻球隊,說是一個國際創作加工廠,其實不為過。

「樹梅坑溪環境藝術計劃」透過早餐會將當地居民匯聚

從低調到逐漸周知,竹圍始終有種莫名的霸氣跟堅持,霸氣的佔領一個荒郊野外,近年開始接受政府補助卻保有堅持的態度,不管是不是主流,2013剛得到的台新藝術獎「樹梅坑溪環境藝術計劃」,就是這樣的事情。

如果竹圍真要講藝術生產,那些曾經走過門,現在正當紅的藝術家,也只能勉強佔點便宜,說是自己看著長大,只有「樹梅坑溪環境藝術計劃」才能大大方方的說是自己親手生養。因為台新獎,此刻正沸沸揚揚的在台灣引起一陣關於藝術介入環境的議題討論,卻沒有多少人知道,這其實是從2010年之前就開始的行動,現在大家看到的只是光鮮亮麗的階段性成果,而且其實還沒有結束。吳瑪悧與竹圍工作室,2009年就開始做田野,場域的建構研究從一個大水溝到原來是一條有源頭的溪,「樹梅坑溪」這4個字,是因為這個計畫才被定下來的,之前,大家只管他叫「大水溝仔」。創作路徑從上游到下游,讓互相以為沒有交集的人、切割分裂的土地,看見彼此被一條溪水如此連結,僅僅是透過最常民的日常行為「吃早餐」,集合所有的人事物,如同儀式,然後擴散至溯溪、社區、環境、教育行動等,就這樣進行了3年。

樹梅坑溪步道

在這個空間中的居民,對於計畫,從懷疑到參與,對於自己習以為常的生活,從陌生到熟悉,從熟悉到關心,從覺得這跟藝術有什麼關係到連小學生都知道俯拾皆物的藝術概念。這個計畫,這個所謂的藝術計畫,既不是主流的當代創作,也少了正規作品的藝術性,甚至不是漂亮的美術館裝置,但十足的草根風格,卻有人的味道,更明確的說,這是一個如果沒有這裡的人,如果不是這個地方,就無法成立的作品。15年的駐地堅持,加上3年的累積,得到一個來得剛好的肯定跟獎金,其實是甜蜜的負荷,「後樹梅坑溪環境藝術計畫」,才正要開始。

現在在台灣講在地、人文、環境,甚至泥土化,好像都是新鮮的名詞,而竹圍工作室卻是默默早早得領著一些當時的未成氣候,不管是不是一條路,一做就是18年,如同這些年來看見的年輕藝術家潛力,誰會想到那些當紅乍紫的想當年,原來都曾經進過竹圍門。「人」始終是竹圍工作室最重要的產品,誠實點的說,這樣一個其實並不夢幻,真的只是工廠的國境之外,應該是給那些就算迷路,也要堅持找到門的人來的,而竹圍自己,也還在路上。

【完整內容請見《art plus》2013年7月號】

 

低調而清晰的存在 台灣VS澳門小劇場交流

【文/吳思鋒】

澳門在台灣的認識裡,除了賭場以外,更多時候是空缺的:我們記得香港回歸的年份,電視新聞亦對香港回歸投以篇幅關注;但澳門是哪一年回歸,知道的人顯然要少得多。在經濟、文化、社會的話語裡,我們所說的「兩岸三地」,也從來就沒有澳門跨入的餘地。

然而,空缺並不意味澳門的不在場,依據我熟悉的劇場領域,無論是澳門本地開展出的一些相關劇場計畫,抑或歸納近幾年許多台灣劇場團體紛至澳門進行各種匯集(工作坊、講座、演出等), 這些劇場交流片段漸次推進台灣與澳門彼此看見的可能,尤以幾項集聚性的策展為焦點,更能看見兩地愈見頻繁的交流風景。

黃思農《忘》,2010牛房劇季

1999年澳門政權交替之際,澳門市政廳(現為民政總署)借鏡愛丁堡藝穗節、亞維儂藝術節,開創此後以全城舞台、環境劇場為特色的澳門藝穗節,2009年更名為城市藝穗節,進一步表明政府部門期望透過藝穗節帶動城市文化觀光的心意,其中曾經出現的台灣作品如下:

歷屆澳門藝穗節中的台灣作品

2002 差事劇團《霧中迷宮》、巴奈《巴奈的歌》

2003 舞工廠舞團《火熱踢踏‧飆舞長街》、當代傳奇劇場《李爾在此》、廖文和布袋戲團《金光布袋戲》

2004 台原大稻埕偶戲館《朝聖之行》

2005 納豆劇場《妳是我媽媽》

2009 身聲演繹劇場《光‧音》

2010 小丑默劇團《反斗默劇兩頭遊》、梗劇場《香港出品》(現居台北的香港劇場工作者禤思敏單人表演之作,劇團亦立案於台北)、禾劇場《忿怒》、廷威醒獅劇團《禪暮八極II-密語》、《獅舞鼓揚》、林乃文/凹凸之外《甚麼是小劇場示範說明會》

2011 禾劇場《 死亡紀事》、足跡與蕃茄(現居台東的插畫家)《傷城記》(展覽)、小丑默劇團《瘋狂澳門BUS-戀愛ING》、曉劇場《十歲》、姚尚德《博物館》

2012 再現劇團《Bushiban》、演摩莎劇團《隔離嘅大母雞‧十年祭》、再拒劇團《接下來,是一些些消亡(包括我自己的)》、黑潮海洋文教基金會(共同參與)「送海:海洋文化交流計畫」

姚尚德《博物館》,2011澳門城市藝穗節

其中很明顯看得到,台灣的創作者在2010年以後受邀的比率升高,同時以非話劇形式作品居多,這樣的趨勢也反映在牛房倉庫始於2007年策辦的「牛房劇季」,該劇季無論就空間氛圍與策展創意,皆有其獨特的實驗性格,並且時時注入本土議題的關懷。時序同樣回轉至2010年,以「生活/生存空間」做為主題的牛房劇季,三部演出作品即有兩部來自台灣。包括藍貝芝《無枝nostalgia》離家行動,通過一名外籍女傭的工作實況,採取極度限縮空間的舞台手法,揭穿台灣多元文化社會的暗角;再拒劇團團長黃思農的《忘》,運用影像與現場音樂影射國族暴力與歷史遺忘的課題。

2011年,牛房劇季維持實驗性精神,與身體氣象館/牯嶺街小劇場合製王墨林編導的《黑洞3》,因此該節目分於澳門與台北演出,澳門演員張楚誠亦參與其中,藉由共同製作的方法,串連雙城的創意基地(牛房倉庫與牯嶺街小劇場)。2012年,牛房劇季同樣僅以「一部」作品為核心,那是由兩位旅居不同國度的藝術家,住居澳門來自台灣的蔣禎紜(註一),以及旅居倫敦的首爾藝術家楊芝媛共同發起的《游移的家鄉》,從兩人的移動處境,回視「我」的生活狀態。

身聲演繹劇場《光‧音》,2009澳門城市藝穗節

除了前述兩項策展之外,台灣劇場在澳門猶有許多來往,譬如甫結束的澳門藝術節,澳門文化局委託身體氣象館製作尤金・奧尼爾(Eugene O'Neill)經典劇作《長夜漫漫路迢迢》(王墨林改編/導演),澳門青年劇團邀請馬汀尼教授執導莎劇《冬天的故事》;多年來專心在台灣發展的馬華劇場工作者高俊耀,亦以編導身分與足跡合作《大世界娛樂場》,同樣是值得紀錄的片段。此外諸如兩地行為藝術交流、澳門劇場文化學會「駐澳藝評人計畫」、澳門藝穗節及澳門藝術節皆會邀請「駐節藝評人」、足跡「小劇場演書節」、華文戲劇節以及其他單一作品演出的合作等,都有台灣劇場工作者參與其中的痕跡。澳門在「兩岸三地」話語中的缺席,反而在這番劇場交流的持續發動之中,以低調沉默的文化姿態,佔有清晰的一席之地。

註一:蔣禎耘於英國倫敦Middlesex大學取得劇場編導碩士以後,便旅居澳門至今,並於2005年結合台灣、澳門劇場工作者,創立「凹凸之外劇團」,最近以藝術總監之名,完成融合環境劇場與文化旅遊之作《遺城詩路》。

【完整內容請見《art plus》2013年7月號】

 

靈感角落/字海

【作者/夏夏】

對海的記憶,最早最小,是那一次。

八歲時,一家人到旗津海邊,我戴著一頂新買的草帽。突然一陣大風,把草帽捲到海上。我大叫,爸爸看了就往海裡衝。當時近傍晚,浪很大,草帽在瞬間就已經隨浪漂得很遠。我看著爸爸的身影,很害怕爸爸也被浪捲走,心想草帽不要了沒關係。

後來草帽撿回來了,還戴過那頂草帽去了不少地方。

爸爸的名字裡有個「洋」字,洋是更大的海之意。

也記得,一家四口擠著一台偉士牌摩托車,搭渡輪去海邊。有時騎過長長的過港隧道,爸爸會說,妳知道嗎,我們現在在海裡面。

晚年爸爸練字,或是早起走很遠的路。每看到我坐在電腦前打字,他就說,打這麼快做什麼。爸爸有空時就練字,從「點」開始練起,一筆一畫,像孩子那樣認真。我的字向來潦草不成章,幸好打字。一口氣打上千字,習以為常。

爸爸同時也是個追求與時並進的人,老眼昏花仍努力學習使用電子信箱,練習打字。幫他申請帳號後,反覆教他好幾回,最後他製作了一張詳細的流程圖,從此以後電子信箱上手。我去到哪裡,就隨手拍照,也請朋友替我拍,用手機傳給他看。

幾日前,和姊姊一家人出遊。寄了照片給爸爸,隔了兩天,爸爸回信:僅六張太少吧。

爸爸以寫書法的速度打字,比起我一日千字的寫作,爸爸一日數字更珍貴。

◎本文作者簡介

夏夏

從事寫作及其相關。著有個人詩集《鬧彆扭》、長篇小說《煮海》,編輯策劃《一五一時》詩選集。劇場編導作品《煮海的人》。

【完整內容請見《聯合文學》七月號345期;訂閱聯合文學電子版

 

新人Style/路燈之歌

【作者/蔡雨莘】

漸漸地,街路上有了溫度。

我從昨夜焦黑的冰冷陰影中起身,望向才剛亮起的天空,霧一下子煙消雲散了,太陽緩緩地醒來。

我心中的城市總是沒有回憶。

當我注意到日光悄悄到來的蹤跡時,想起了這件事。所有的過去,似乎在那麼朦朧的一天,都被遺忘了。

風又吹了,仔細回想,它似乎一直如同唱片般地不停迴旋在四周。偶爾也會帶著些許香氣,從我佈滿灰色皺摺的手指間溫柔地流過。我將灰色麻布袋揹上了肩頭,便如同往常一樣向前走去。

街頭、街尾,再下一條街……至少這點從不曾被我遺忘過。

陽光一瞬間灑在我的灰鞋前,我的頭便開始不由自主──像蛇一般掃尋著金屬製品的存在。

第一條街上,一陣陣冰涼的氣息,泣訴著空虛向我這邊幽幽走來。我試著像風一樣,默然地走去又走來,僅拾獲兩個已生鏽的鐵桶,在我肩上的袋子裡互相碰撞著,不時傳出類似哭泣的聲音。

我轉入另一條街,感受到格外不同的溫熱氛圍,帶著淡淡潮濕從土壤中升起。這個城市,每一條街、每一條小巷子,都有屬於自己最與眾不同的季節。我想或許這點,城市裡只有我一個人懂得。那些歲月中,如此多采多姿的顏色,只有世界上最灰暗的身影才了解它們的存在。

走完了所有的路,時間漏著,也在我肩上一點一滴寄託著漸漸沉重的感受。折回的路上,我在一旁隨著陽光閃爍的瓦礫堆上撿起了一頂灰帽,驚訝地發現上頭竟沒有任何一處破洞,僅有些許沙塵,和被野貓躺過的痕跡。輕輕撫摸了一陣子,還是把它戴上,奮力地走到那處,唯一沒有被陽光直射的路燈下。

我默默等待著,思考著沒有主題的故事,內容全是沒有足跡的一片灰色。我悄悄把身子探出影子,此刻正午金黃的身軀已覆蓋在大地上,四周一片刺眼的光芒,來來往往的人們,似乎都各自擁有精采的心事,有的結伴,有的單獨行走著。我充滿疑惑地望向他們臉上的笑容,才突然想起我早已遺忘了快樂的滋味,或許連該怎麼笑,都被我遺棄了。成群的說笑聲緩緩向我靠來,我突然覺得臉上的汗水漸漸變得灼熱,趕緊退回到影子裡,看著他們像過客般地從我面前走過,就只是走過,不曾回頭,也不曾感到我的存在。

我默默看著那輛已褪色的貨車馳來、停下,把我的灰袋拿走,又讓我再度選了一個灰色麻袋,扔下幾個銅板,便搖晃地開走了。

我看了看流連不去的黑煙,撿起了地上那三三兩兩圓狀的金屬,突然之間,心裡升起了一股炙熱的浪潮。

我在四周繞了幾圈,又可笑地再次走到了路燈下。

我望著它,望著、望著,望了許久,開始在腦子中急切地搜尋著。為何這一根路燈會使我這樣不由自主地注目?沒有,從來沒有回憶,從來沒有。每日我都不曾去注意它的存在,每日,我孤獨地站在他的身旁,思考著空洞的回憶,卻彷彿從來不曾見過它。

熱切地走向前,我仔細地看著它,看著它和我同樣帶著灰色的身影。細細長長的,上頭貼滿了無謂的彩色紙張,佈滿了好幾道深深的刮痕,及些許唾沫的痕跡。

它帶著落寞的相貌,朦朦朧朧間,映在我眼裡,就像是另一個我一樣!我把手伸向前,輕輕握住,感到了幾處沉重的硬塊。剎那間,路燈發出了吱吱喳喳的叫聲,接著便在我的眼前亮起了,四周縈繞著白色的光芒,我轉過身去,發現四處的窗戶都映著路燈的光影。

突然間,我的身體如電流般地,衝向一條曲向一旁的小巷子。拿了早上的零錢,買了一面小鏡子。我跑回路燈下時,天空已經暗淡了。我握著鏡子,向光源對焦,看到折射到牆上的明亮一塊。我將它轉向自己,訝異地發現路燈正從鏡子裡對我微笑著。

「你和我一樣,都是最寂寞的影子。」我的淚流下了,沒有惆悵,沒有憂傷,只有好久不曾有過的淡淡喜悅,彷彿多年以來,我再次找到了歸宿。

夜裡的霧升了起來,團團圍住了我們,圍住了小小的光點。我高興又興奮地蹲了下來,就在路燈旁邊。他不發一語地,用它微微泛黃的燈光溫柔地包覆著我,如此多年以來,我第一次,對周圍寒冷的感受覺得不自然,最初的時刻,路燈讓我憶起了溫暖的感覺。

突然,遠處傳來了隆隆的聲音,一輛綠色的公車睜著眼向我們馳來,我望了一眼鏡子,發現路燈也帶著淡淡渴望的眼神看著它。車停下了,離我們不遠的地方,一個年輕的人上了車。但,這不會是我們的車。

「永遠都不是。」路燈回應了我心中的話,彷彿腦海中也打著同樣的結。

「所以如此,我們只能不停地等待,等著屬於我們的末班車。」

「難道真的只能像這樣不停等下去嗎?」我心中突然有了氣憤,而路燈只是無語地沉默著。

雙手握拳,面對著一早醒來的霧氣。

我回望了一眼身後已熄的路燈,便提起了麻布袋,上街去尋找那冰冷的金屬。經過了許多的人,偶爾停下看看他們,卻總是得到冷漠的回應。我走回去,貨車悠哉地開來,灰布袋、灰布袋……反反覆覆,它開走了,我還在原地,我在等待,等著黑夜,等著路燈亮起。

「當我第一次睜開眼,世界不是這樣子的。」路燈十分有興致地對我說。

「那時四周都是光,夏日正高興地吐氣著,街上來來往往的人們不時傳遞著溫暖的訊息,偶爾會有麻雀飛來,考慮是否要在我頭上築巢,也會有蒲公英降落在我的燈泡上。」路燈帶點懷念地說。

「但在那一天,我注意到他們似乎都冷落我了,有時向我走來,把很多髒髒的東西都塗上了我的身體,甚至連狗都會特地跑來,無情地撒下一泡尿,所有經過的身影,都把一天中的雜緒留在我這裡,然後再輕鬆地走掉。漸漸、漸漸地,我變得越來越灰,腳下的影子也越來越大圈。我發現他們充滿亮光的身軀變得遙不可及,在眾多的身影中,只會變得更加孤獨。在寂寞的環抱下,我開始選擇了在白天閉眼,到了晚上無人的時分才睜開眼睛。也因為寂寞,我在一片黑暗中總是盡力讓自己顯得更亮,不時暗暗期盼會有人發現我的存在。我長久以來希望的,就是能夠有個人停下來,看看我,發現我的孤獨。」路燈看著我,眼裡閃爍著鵝黃色的光芒。

我調整了一下頭上的灰帽,觀察著葉子上的水珠。

「知道嗎?我每一次看到你的時候,根本不會覺得你孤單。在這城市裡有數不清的路燈,在晚上時會同時亮起,你們怎麼會擁有寂寞呢?」

路燈帶點困惑地閃了一下,「基本上,我們是不會去注意到彼此的。每個路燈在懂得寂寞這一回事後,腳下會自然而然地匯聚成一塊黑影,使我們看不到其實還有別人像自己一樣。就只會一味地冀望溫暖,和思索著世上是否也有和自己同樣的灰影子,因為如此,我們的光芒便一天比一天地亮,腳下的倒影就愈來愈黑。」

我抬頭看了看它,發現已經泛黃的光芒勉強地爆裂出刺眼的白光,使原本繞著它飛舞的蛾瞬間碎裂成灰燼。我才發現有兩輛車開來了,那一刻,我從鏡子發現,我的眼中也燃燒著同樣的燦光。

我站了起來,走入了黑夜的籠罩。

「去哪裡?」路燈在我後頭不安地閃著,而我卻只是一語不發地走著。

一夜的黑、一夜的死寂,才是我們最溫暖的角落,這兒沒有陽光,也沒有人們如湧泉的聲響,卻是最屬於我們的暖潮。

我彎彎曲曲地步入了我記憶中的巷子,果然看到了,一個全身狼狽的人,淒涼全身地沉睡在另一個路燈下,又走進了另一條沒有盡頭的街上,又看到了另一個老婦人,駝著背經過我身旁,卻似乎沒有注意到我。我想起了,因而跑向大大小小的街道,全都找到帶著同樣空洞眼神的身影。

我茫然地走回去,每經過一盞路燈,身旁就亮了一點,我停下腳步,回頭環視,看到了周圍的路燈都睜著熱切的悲哀眼神蠢蠢欲動著。我感到一陣暈眩,忽然想起了,我第一次被賦予灰布袋的生命的時刻,又衝入一旁灰暗的路途。

我還記得,這條路該怎麼走。一邊走、一邊想起流過身旁的事物的名字,彷彿有一股河流,帶著我走向一個未知的島嶼。

電線桿、告示牌、盆栽、門、石磚、地上的白線、椅子……海浪沖刷著我不停奔跑的身軀。我在一個分岔路口停下來了,突然想起了山櫻花的名字,便往右邊的路跑去,一下子,便找到了那時候的地方。

櫻花的紅花輕輕掉落在我肩上,我站著,撫摸著牆上的痕跡。我想起了那時候,我站在這裡,滿懷悲憤地拿著石頭在這牆上用力刮著,似乎用了全身的力,石頭一塊塊地破碎,牆一條條地裂開,雙手也一次次地湧出鮮血。當我虛脫地倚在牆邊,看見一個人揹著一個大麻袋,在路口氣喘吁吁地站著。一根鐵條從他的袋子滑出,重重掉在地上,他看著它,忽然把袋子摔在地上,吼了一聲,便跑走了。我走了過去,提了提它,便莫名地把它揹了起來,走著,一邊把一路上的金屬放入袋子,天亮時,袋子也滿了,一輛車快經過我時停下來了,拿走了我的袋子,又給了我一個灰布袋。那一刻,我開始不用吃東西,一個人,再那麼多個一個人中,我飲著悲哀,吞著寂寞。

我蹲了下來,一下子想起了那麼多事,讓我冷得發抖,但我還想要知道、想要知道更多的事。為何我會悲傷?我四處找尋著,心想一定有某件事可以使我想起來。突然我在一旁發現了一個已佈滿灰塵的黑色小袋子,彷彿似曾相識,我拿了起來,拿出了一朵,已乾枯多年的向日葵。

一碰觸到它,我的淚水便奇怪地掉落,落在向日葵上。它突然在我眼裡恢復成原有的鮮黃色,我看到了我自己在長長的路上奔跑著,眼中閃著淚,口裡不停呼喊著。在呼喊聲中,反覆夾雜了父母的名字……。

這場由淚水組成的黃昏,父母在櫻花成熟之際死了。

「似乎是被什麼怪病染上的了……」眾人同情的低語此起彼落,每一句都是我內心最傷痛的回音。

他們走得太快了,就像一秒鐘那樣的快速,我還來不及思考……。

悲傷阻著我喉嚨,當大家離去時,我獨自坐在門前,黃昏的光芒把我的淚水照得滾燙,但一下子天便黑了,路燈在我的幾步外的地方亮起,黑夜來了,我的淚水全無。

這個夜晚,有顆星星墜落了,一切似乎如此安靜。我知道,下一次天亮,太陽一定比以往更為燦爛,但我也知道那已不再屬於我了,於是我帶著死亡的決心,往車站跑去。路上我經過向日葵田,不由自主地看著它們,失去了太陽彷彿失去了親人,紛紛垂萎著,我摘下了一朵,折了幾折,便放入了小黑袋中,接著繼續跑著,帶著憤恨,帶著可恨的悲痛,帶著向日葵,踩著淚水,跟著車子跑著,渴望一直跑,跑到大地都成了骸骨……最後我卻停了下來,空洞地走入了這小小的城市……。

向日葵在我的手中變成了碎片,曾經的那些冀望,全都拼湊起來了。如此多年了,被我遺忘,被我用愁苦所取代的事物還有多少?我來到這城市,在路燈的圍繞下摧殘著牆壁時是否已忘掉一切?我突然發現,每一月每一日每分每秒從每一夜的冰冷焦黑的陰影中起身,飄渺的足跡開始佈蓋街道時,一手手拾起的動作,其實是在努力尋回那日悲傷的記憶。

我起身,走回了剛才的大街,立刻感到迎面而來的光芒。

我發現路燈們還是無謂地亮著,這一刻,卻顯得格外落寞,原來天快亮了。於是我開始,在每一個步履前進時,停下來向每一個路燈低語著祝福。一路上,每個路燈都漸漸不再賣力睜著亮白的光,反而變成了溫暖的鵝黃色,夜裡貓兒都跑了出來,穿梭在路燈和路燈之間,舒服地依偎著彼此。

我走回了原本的那個路燈下。它看著最後一部車子默默離去,哀傷地唱起了歌:

你是陌生人

你是個過客

你遠遠地帶來苦苦憂愁

你留下了我的寂寞

我走了過去,抱住它不停絕望唱歌的身軀,緊緊地抱著,它突然不再唱了,路燈不停地顫抖,泛黃的光芒在我頭上閃著,我感到它流出了淚水,過了好一陣子,路燈熄了,遠遠以外也有好多路燈跟著熄了,不會再亮起,只留下星星在孤獨,只留下滿地淚水的影子。

我走到閉著眼的燈桿下,站在那兒,一動也不動,我是個路燈。

我是個路燈,我來照亮整個城市。

【小說家意見】逐漸灼亮的青春

甘耀明

對於高度運用暗喻烘托、藕斷絲連的象徵技術,向來是現代主義文學的強項之一。當探索與尋找創作的道路,成了作家盡情操刀的世界,小說不再囿於故事的束縛了,有時反而像現代詩匠心獨運的在密語上佈樁,步步蓮花。這也讓小說自作家筆下脫手後,成了高度有機的個體,讀者得更積極的參與其中,才能有所得,創造新意義,當然也意味著讀者難以進入文本。無論如何,〈路燈之歌〉創造出豐富意涵的世界,是篇傑作。

〈路燈之歌〉在流浪者與路燈之間,創造了擬人的對位關係,處處可見小說符號。但是,我比較喜歡把此文看成寓言或繪本之類的,線條便躍然舞動,比如謝爾.希爾弗斯坦(Shel Silverstein)的〈失落的一角〉,尋覓完整個體的道路上所遇到磨合與慰藉。如此,〈路燈之歌〉的主角陳述路燈的樣貌時,無疑的是一種自我投射:「它帶著落寞的相貌,朦朦朧朧間,映在我眼裡,就像是另一個我一樣!」又說:「你和我一樣,都是最寂寞的影子。」路燈如照妖鏡,將背負不堪記憶的流浪者的孤寂打回原形。流浪者將找到適合倚靠的梁柱,孤獨為一盞路燈,成為下一個城市流浪者自我療癒的藥引。

視為城市寓言的〈路燈之歌〉,毋寧是層次豐富,語言如詩。此篇作者蔡雨莘是在學的國中生,已能如此操作小說,更令人讚賞。我對他未來的發展滿是期許與鼓勵呢!

◎本文作者簡介

蔡雨莘

1999年生。喜歡閱讀。喜歡貓。總在貓閃閃發亮的眼眸中,捕捉夢的影子;在文字的世界,重溫這段夢的旅程。最愛聽著人們的話語聲,看著事物最細緻的紋理,捕捉時光在背離人群時所呈現的光彩,一切都如此似曾相識,如同遊走在文字的世界裡,虛虛實實背後,有一個更為真實的存在,堅信人與文字之間,沒有歲月的界線。

◎本文評論者簡介

甘耀明

東海大學中文系、東華大學創英所畢業。小說曾獲聯合報文學獎、林榮三文學獎、吳濁流文學獎、聯合文學小說新人獎等。小說數次改編成電視單元劇。出版小說集《神祕列車》、《水鬼學校和失去媽媽的水獺》、《喪禮上的故事》,長篇小說《殺鬼》,教育書《沒有圍牆的學校》(合著)。

【完整內容請見《聯合文學》七月號345期;訂閱聯合文學電子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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